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眾身體的植被:《極相林》作為一種生成—舞蹈

2018.12.14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                             Photo Credit:馬瑄 攝影



許鈞宜/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美術系博士班學生
​節錄自其研討會發表文章:〈眾身體的植被:《極相林》作為一種生成-舞蹈〉


 

       從《極相林》的開始至結束,觀眾彷彿歷經了舞蹈的顯生宙。各種關於身體的可能皆在四十分鐘的展演內,從始源的模糊中一一生成、實現。起先,漸強的光源像是切開了某個原先並不存在的空間,露出其中由裸裎的背所排列成的橫斷面。背向觀眾的舞者向內摺起自身的頭與四肢、毫無生機地彼此緊靠,但一切舞蹈正從這片蒼白的土壤內啟動。

       霎時,彷彿共同受到極度幽微的地震所驚擾,眼前純粹的軀幹開始抽搐、蠕動,從靜置的礦物變為欲破出地表的幼蟲。如同大衛 · 林區(David Lynch)電影《藍絲絨》(Blue Velvet)的開場,攝影機從滿佈花草的植被裡逐漸下滑,最終推進至土壤內竄動的蟻群活動。但是在此,同樣的滑動卻是透過一個極細小、甚至不可被稱為動作的「動」所表達。在眾多背部所交織的震顫中,一位舞者從中蹣跚爬出、緩慢地倒立而起,如同在岩縫中試圖求生的嫩苗 ; 然而,純粹肢體動作所造成的意義之不確定,同時又讓此段落成為由肌理與骨骼的顫弓技法所演奏的、一首關於雛鳥誕生的序曲。


       這是一齣關於生成的舞蹈,但卻不由雀躍的手足所慶祝。而是被舞者匍匐、擱淺於舞台上,那不良於行的拍擊聲響歌頌著。或者,如時而閃現於舞台上的綠色光束,既是與肢體角度相互折射的藤蔓,同時也是刺穿身體、使之無法動彈的標本針。何曉玫作品的問題正於此展現──舞蹈如何作為拒絕與擺脫意志加諸於身體的表達?生命的脈動又為何必須由舞者所竭力創造的掙扎來展現?在《極相林》裡,四處充滿著生成與覆滅對峙的雙重性格:每個進行舞蹈的個體一時像殘缺的部件散落於漆黑的空間,這些癱軟的肢體甚至成為某種「流體」,從舞台邊緣淌落而下;在另一方面,舞者又以對倒、交纏的方式組裝而起。一人將身體裝載於另一人腰上,或將雙腿勾捲於胸前,並以手來行走、以腳作為拍動的雙翅。表演中,我們可見數種依不同方式鑲嵌而起的身體在舞台上爬行遊走,同時也不時看見舞者的面容及其身上每一處肌肉,皆因這種怪異、反慣性的方式而顯得高度緊繃。這個由眾舞者們所形成的布置,遂成為一具因飽含動能而痛苦,或因痛苦而飽含動能的不明有機體。似乎,身體正是在此種模稜兩可、不確定的狀態下標示其根本意義。


       僅管如何體現自然的創造,一直以來即是現代舞蹈開始至今的根本問題之一。自從勞伊 · 芙樂(Loie Fuller)以「蛇舞」(danse serpentine)的舞蹈開始,她便透過身體與輕紗的擺盪與迴旋,展現出種種如花的萼片、蝴蝶翅膀、海中之浪、漩渦等線條。但是今日的《極相林》並不是要對任何物種做出直接地擬仿,而是透過舞蹈讓實際的肉身構體變得更為形上,只為表達諸多種「力」的純粹現象。在此,僅有緊貼於皮膚的舞衣,並沒有任何能夠凸顯運動的外在元素,舞蹈成了被靜默觀賞的肉搏競技。但與真正的競技不同,在這些雙人—多人的肢體纏鎖裡,傳遞與往返於各關節、肌肉之間的力,都將找到各自的對應而非對彼的摧毀。
 

       換言之,無論肢體間的互動多麽衝突、糾結或痛苦,整體卻呈現出一種彼此抵消的狀態。並且,這種多重力量的化解,是必須窮盡各種身體的可能才可達成──這即回到「極相林」的意涵中,所有植被在時光中彼此交疊、侵吞; 各式物種在其內生滅、演化,最終抵至一個恆定的飽和狀態。在此每一身體皆是一片植被,有些身體倒立,於空中伸長雙腿如防風林般擺盪 ; 有的則蹲踞、貼伏於舞台邊緣如一群灌木。在另一些時刻,我們又可看見舞者兩兩成對,如一道鏡像般地使身體倍增地綻開 ; 或是彼此寄生於對方之上的繁生樣貌。然而,這些動作卻又不與柔和、流暢等描述有所關聯,因為誠如實際的自然一般,其演變與成長總是伴隨著掙扎、蹣跚不穩的運動。
 

       對何曉玫的舞蹈來說,其並不強化什麼,而是窮盡各式的可能去表達舞蹈中存有的施力、支撐、摩擦、碰撞等身體的必然遭遇。在此,舞者的身體即作為植被而忍受著物種生成所具有的內爆張力。來到表演末段,在刺眼的強光照射下,舞台上形成一股既看似洞穴內的厚重霧氣、也像是逼近天際界限的氣旋。在其中所有舞者攀附於彼此身上,每一副手腳都被另一副所束縛,每具軀幹也因對方承重而歪斜,成堆的肉身團塊活像是一座雄偉卻失敗的建築。至此,舞蹈似乎不再可能,所有個體彷彿又回到了起初的原生熔爐內,全部混雜於一。但實際上,舞蹈仍未完結,如同在極相林之狀態中,生成並沒有停止,而是在最細微之處重新演出。舞台上僅存舞者因承受對方的踩踏、堆疊發出的喘息聲 ; 所有肢體的動作也回到最為純粹的反應上,即肉體的觸與碰、能動與反動之間。


       這似乎是極限上、或者極限後的嶄新舞蹈,我們先前見到的各種姿態之操演,都僅是生成的無盡過渡。甚至可說,真正逼近身體的舞,是在嘗試過各種舞而不能再跳舞的時機下才開始,這即是這部作品所試圖提出的問題。從幽微未明的前個體化時期開始,舞蹈不斷地實現自身的各種潛能,而在最後形成一個無可區分彼此身體及運動的共生群落。於是,面對這片終極的植被,我們必須提出一個綜合式的嶄新問題──我們還能期待身體有什麼樣的可能?因為生成從未止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