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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極相林》,鬱結肢體的痛與慟

2018.11.17

潘怡帆(巴黎第十大學哲學博士)
原文網址(全文刊於M Plus+):https://www.mplus.com.tw/article/2422

  《極相林》以舞蹈曳出生命最高張的誕生之域。

 

  舞台右方,太初有光。黯闇裡射出一道纖細同時堅毅的綠色光束推人向前,漫步。

 

  一個舞者孤身走在演化的祖譜上,隨他行經,揭開序幕。舞台上展露如齒列般排列只見背部的軀體。不見頭顱的無靈肉塊,生命的原初樣態,揭光迎神前來,接通迷走神經,抽搐,如臟器搏擊。

 

  蟄伏中甦醒的肉塊推擠、沈入、溢出。隆起的兩片肩胛骨,鼓譟,像即將掙脫背脊飛翔的翅,猛拍、顫動,劇烈撕扯搖晃幾破背而出。然而舞者糾結的肌肉是苦牢的鐵欄,一束束豎立,阻擋逃逸。抓不準節奏的肉動,無和諧律動猶如即將破繭,或快或緩,是正亦斜,時動輒止,騰起卻飛不了的骨甲一再墜倒於充血無牙的肉床上,跌回肉塊笨重、遲緩、無法恣意舞動的蟲蠕,拘束、裹緊、窒息舞者們欲昂揚卻仍孱羸的幼肢。


 

  舞台的另一邊,僅著膚色胎衣的舞者們如初生雛體,四散倒地,蚍蜉撼樹地擺盪著無受控的軀幹,以不間斷的顫動來熟悉身體。僅有卻又陌生的身體,通過扭曲而獲得啟蒙,怪誕的運動化身為令人著迷的演化進程,迫使觀眾重新反思對身體的認識。滾動、翻覆、堆疊與彼此攀附,初生的痀僂逐步延展成肢體,速度不一的生長讓觸碰長滿毛邊且橫衝直撞。身體張開、被迫張開與捲入另外一個張開的纏繞之中。無數個孤立肉體在舞台上纏綿成團,爬滿倒勾細刺的臂膀氈粘住大腿,大腿繞頸,頸子倒縮入股間,腔腸裡再生另一張猙獰之臉。複數糾纏的身體如是復反於吐納與捲收的無窮進退之中,在彼此牽制裡喘息,共振成同一股氣息,初生之犢既纖細又充滿野性的生命威力。

 

  何曉玫使得舞台上無依無靠的幼體相偎,蛻變為難分難捨的肢體鬱結,取暖轉成痛苦的拉扯,我的手、你的腿、他的頭,不!不是你的,是他的;不是他的,是我的!是我的,也不是我的!舞者的身體在推擠的痛楚間分辨你我,然而打不開的肢體鬱結同時又使他人之痛成為共通之慟。劇痛牽動的糾結臂膀更急促地勒緊大腿,被使勁鉗住的大腿將過激的痛苦轉嫁到夾住的顱頸,纏繞中的所有的身體交融成同一副身體,一副內在衝突飽脹欲破的鬱結肢體。

 

  我在你的痛苦之中,而你扯動著他的痛苦,鬱結使我們共同的身體亦是共在之域,慟著。為了識得生命而需纏繞,而不可能分離則滋生著永恆疼痛。


 

  於是舞者化身為一隻隻的獸,痛苦揭開人皮下的獸形,直擊肉體深處的鬱結之痛。舞台上穿人服的獸,胯下倍增著岔往不同走向的腿,拱起的脊樑突出更多條自主與不自主的臂膀,川劇變臉般地一臉換過一臉。複數的身體與腦子交纏成獸,在幽暗的舞台上成為首尾逆行、輪行倒轉,腳上頭下,或凌空踩水、反引力而騰空昂起的軀幹。四方錯置、上下左右的顛行使平面舞台三百六十度的飛旋著,身體無重力的往各種方向翻騰、游移、摔出又拾回,抹消了世界方圓之辨,美的醜的善的惡的痛的爽的,天堂或地獄,此域即彼域即所有域。此即何曉玫的「極相」,是波赫士用以旋開宇宙的阿萊夫(Aleph),是生命的最初與最終。

 

  從肉塊的生命躁動到趨於平穩的極相,《極相林》最終讓舞者的身體堆疊成塔,背後的黑洞散射螢光,映照如法相莊嚴的千手觀音,但亦妖異如末世人塚。因為極相既是眾生之寓所,亦是使變動趨於穩定的死寂。所以哀慟,因為舞者的肉身堆疊將以頹傾的必然揮別了已觸手可及的極相之域,肉塊開始分崩離析而滿地墜落,死亡與凋零亦將重新栽種下生命捲土重來的契機。趨於靜止無非為了再次轉動,因而何曉玫的《極相林》仍迎著極相之瞬,執拗於求生的逆向運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