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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灣本土文化的當代圖騰:何曉玫的《默島新樂園》

2018.01.01
香港藝評人/洛楓

刊於《Art Plus》,2017 年 12 月號


傳統是甚麼?庶民生活如何轉化成為藝術?活於當代情景的人怎樣整理跟歷史的關係?在物質累積的現世時空裏我們如何看待個人存在?台灣中生代編舞家何曉玫為「2017 香港台灣月」帶來重新編創的《默島新樂園》,一個糅合布袋戲偶、芭比娃娃、動漫真人秀 (cosplay) 等視覺裝置的驚艷作品,橫跨了傳統戲曲、東西方流行文化的象徵符號,同時融入民間廟會的儀式,改變了跳舞和觀舞的流程。作品分成〈默島樂園〉、〈芭比的獨白〉和〈擁抱日子〉三個段落,其中第一、二段最讓人情迷,關乎「慶典」(carnival) 的奇觀和「水仙子」(narcissus) 的心
理折射,又共同緊扣「身體」的當代意識。

第一段〈默島樂園〉採取仿若「人體」與「器械」裝置的力學原理,三位年輕女舞者廖筱婷、賴儀珊和何亭儀一身動漫人物的布偶打扮,穿上白色、紅色和黑金的長裙,戴上銀白、熒光綠色和虹彩的假髮,衣飾拼合雪紡、蕾絲、閃片、字樣和圖案的設計,卻不站立地面上,而是用鐵柱被架在半空中,另有五位日常打扮的男女舞者穿梭四周。觀眾進場時,舉頭便看見她們既似古代神祇,又像後現代換裝的玩偶娃娃那樣矗立不動,是被膜拜或觀賞的對象,我們隨意溜達,然後她們開始舞動,一邊彎腰、伸腿,一邊要求觀眾將地面的水樽、蘋果、太陽眼鏡等物件向上拋給她們。舞者的「人偶」形態從靜止到翻動,展示了「人」的物化或「偶」的人格化,在被慾望和主動挑逗的互動中變更主體和客體的位置,觀眾不一定長久保持優勢,當舞者向我們附身拋出動作時,一些觀眾手足無措或向後退閃,表現了權力逆反的牽制!

舞作的高潮是地面的舞者吹著響亮的哨子,驅動觀眾跟著人偶支架循圓形的路線環走、或直線的前後移動,改變了空間的靜止和流動,在強勁的電音與聲效的撞擊下,地面和支架形構兩層表演空間,三位女舞者懸空舞動,驚心動魄卻又儀態萬千,利用支撐膠管左右鐘擺的力度,在空中原位轉體、撲前下腰,甚至迴旋軀幹,裙襬與長髮飄揚仿若蝴蝶飛舞。編舞何曉玫在密封的黑盒劇場進行廟會的儀式,撤去了椅子,打破了舞台演出和觀看的疆界,任何一個方位都是演區卻又隨時變為觀望之所在,我們給置放在一個游離於現實、非現實、超現實的虛擬幻境,彷彿置身熱鬧的巡遊中,既是參與者又是旁觀人!俄國理論家 M. Bakhtin 認為庶民慶典講求權力的瓦解和下放,表演者與民眾共融,達到人神共樂的大同境界,迸發自由與平權的意識,而狂歡愉悅之中總包含模仿、戲謔和調侃,意在言外,表述大眾對生活的批判和感受,從而獲得再生的能量面對未知的世界——〈默島樂園〉體認了這種藝術導向。

從絢爛歸於平靜,第二段〈芭比的獨白〉採取獨舞形式表達女性的主體和孤獨,帶有強烈的水仙子神話原型的變奏!眾神與眾人撤退後,演區中央祗剩下女舞者何亭儀跟一盞從頂端垂下的燈罩凝視和翻轉,由於燈罩內藏有微型攝影鏡頭,當它在舞者身上不同的部位游走,她的胸腹、大腿、手臂,以至眼耳口鼻等都會投映白色的牆壁上,影像時大時小、時近時遠,有時候甚至旋轉起來,碎裂不完整卻又連綿不絕,然後中途逆向,燈罩與鏡頭以順時針的方向照射觀眾,牆上便映出我們朦朧的身影。影像投映彷彿「水仙子」的異化裂變,我們能否偷窺自己?女性身體能否在規限中自主?法國解構心理學家 Kristeva 曾經指出「水仙子」的魔力源自光源,有光才能發見影像的威力與權力,光的折射帶來自我凝視,這個「自我」既是主體又是客體,從而產生情色的慾望,導引自戀情結,建構內在性 (internality),然而,影像終將逝去,一切幻滅,祗有孤絕長存。〈芭比的獨白〉充滿層層溶疊又彼此逆反的肌理:看與被看、現實的指涉與抽離、主體和客體不斷的移換或吞噬,尤其是在後現代的媒體世界與消費主義的潮流中,女體 (或人)被碎片化、變形和扭曲過程上,一邊游離於種種建立的框架而又同時拆解這些邊界,是個體奪回主導權力、散射自身無處不在的策略!《默島新樂園》的現場不斷交替各樣海浪、風聲、車聲、市聲和地盤打樁的噪音,衍生的就是一個混雜生存的「我」!

這些年台灣的舞蹈走得很前,面向世界之餘,別開新面的轉化了傳統技藝,視野卻伸入日常社會與民生的景觀,編織了屬於自己本土文化的當代圖騰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