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⾁身蒙太奇下的顯微宇宙:評何曉玫舞作《極相林》

2019.12.05
許鈞宜

演出結束,在長達數分鐘的掌聲中舞者逐⼀退場,⽽舞台上的煙霧持續捲動,在不可⾒的深處收束為⼀道向光的通道。觀眾於此間紛紛離席,但腦海似乎仍承受著融合與分裂的
痛苦,無法釐清我們究竟是透過巨⼤的天⽂望遠鏡向外探去、亦或是被⼀具顯微鏡頭給凝視著︖經歷這齣舞蹈之後,眾⼈皆成為路易·卡爾洛(Lewis Carroll)筆下的⼈物,共同罹患了視物顯⼤—顯⼩症(macro-micropsia),各種無法相容、鉅觀與微觀的空間感知在舞蹈結束後持續地交錯、重疊。無論是放⼤或微縮,何曉玫的舞蹈⾸先摧毀了⽇常身體對現實的繪測與錨定。像是由⼀⾯輪軸歪曲、畫格破碎的幻視鏡(Phenakistoscope)呈顯出的影像,其中只⾒各種急速膨脹與凝縮的怪異斷體,⽽舞蹈則是暴⼒統合此些分裂幻景的唯⼀運動,使眾身體成為既是⽣成幻象之物,亦是被幻象⽣成之物。

初起,燈光漸暗,在座位深處隱約響起巫祝般的鈴聲,當觀眾向後回視,即⾒諸位舞者身著純⽩⽃篷如薩滿術⼠、或是異星探險隊,在無重⼒場域中緩慢爬⾏或踩過眾⼈朝舞台
⾛去。然⽽,他們究竟抵達何處︖又或者說從何離開︖⾃舞蹈開始,何曉玫即強勢地展⽰⼀座多重(向)性的異質宇宙。當舞者褪去外衣、凝重取⽔淨身,此⼀儀式究竟是為了拭去從前所是,還是準備將⾃身擲入將臨的創⽣演化︖忽然仿若膠卷斷⽚,舞者全身經脈瞬斷倒落為無數⾁塊,但同時如四散的零件開始扭動,在地上磨擦擠壓的⽪膚,像空轉故障的齒輪般作響:舞蹈就此(重新)開始,在觀眾眼前展開的將是⼀次怪奇、瘋狂的放映。地⾯抽搐的身體逐漸匯聚,像倒轉、逆⾏的液態影像從地⾯流上⾼臺,當舞者組成的流體觸碰到那靜靜矗⽴的卵形軀幹,就此迸發出⾼張的基因編—解碼程序。身體從此不再具有完整形貌,反倒像菌絲、晶種進⾏融合與裂殖,整個舞蹈時空開始因身體的變異⽽扭曲。⾼聳的平臺既像是遭閃電激活的⽣命之洋,⽽舞台深處所曝露出的機械管線(展演廳本身的設施),則又讓那⾁塊橫陳之地縮⼩為實驗室裡的玻璃培養⽫。在悲愴的樂聲下,所有去肢體的軀幹如地層彼此擠壓,⼀位舞者緩緩站起,以肩胛骨的抽搐暗喻著失敗、注定墜落的⾶⾏ ; 從無頭⾁堆中爬出的蠕動身體,將令⼈無法辨別這究竟是⽣成的內爆時刻,還是死亡將至的衰敗場景。

至此,整部舞作永恆地處在由兩道相反時序交疊成的無盡溶接(dissolve)中,舞蹈的空間既是池塘葉邊的露⽔、也是涵納萬物的太古宇宙。無論開始與結束、抵達與離開,退化與演化皆荒誕地共時棲居於每⼀瞬間。隨著身體反覆縮張、變位、撞擊與游離,眼前的怪異有機體彷彿了擁有某種技術與知識,從遠古藻類般的糾纏之中開始有序地組織彼此,以⼿腳的交織、頭尾對倒的軀體裝配成各種幾何,開始學習造字、雕刻、建築與創建宗教。整個⼈類歷史即在⾎⾁的拼搏碰撞中形成⾼速的蒙太奇,被任意錯接⽽起的⽂明縮影如跑⾺燈⼀般在眼前掠過——兩位舞者如同兩張左右相背卻被疊映在⼀起的畫格,互相以⼿抓住對⽅的腳踝,同時前進與後退著。這怪異形象是巴比倫遺址上的浮雕⾛獸、雅努斯神(Janus)的雙⾯臉孔 ; 前後交疊、上下顛反的⼈⾁鑲嵌,則像是佛塔壁畫及中世紀聖殤畫的重複曝光《極相林》的⽣成之舞並不彰顯⼈的永恆進化、歌頌⽂明之偉⼤,正當舞蹈進⾏至⼀半,⼯作⼈員突兀⾛入場內,如⼀隻不可⾒的⼿將舞台摧毀。原先平整的檯⾯被拆解、崩塌成廢墟般的斷垣殘壁 ; 舞者如灰塵被抖下,成為散落各地的碎⽚。

這是舞蹈的永恆回歸(eternal return),身體總在欲成形之際崩潰,所有發⽣過的將徒勞地回歸到初⽣之際。此時,舞者開始像雙股螺旋鏈相互旋轉、纏繞,或者如鏡像般同步對舞。但是這次更像是⽣物細胞⾃然、毫無象徵意義的實際運作,先前所⾒的繁複幾何好像只是出於意外的排列組合。不久之後,舞蹈又重複著斷⽚,所有身體摔落地⾯,舞台上迴盪起停滯不前的噪訊聲響——⽣成再次宣告失敗,如⼀捲故障的磁帶。在此,舞蹈被迫重新開始,但此些重複並不預告著更⾼等之形體的出現。反之,觀者⽬睹的是扭曲、殘破的⾁身,如同歷經了無形災難的倖存者,或是原先注定被⾃然汰除的畸形物種,被翦去雙腳的舞者⼿⾏⾛、倒⽴ ; 失去前臂的舞者,⽤僅存的後肢作鰭在地⾯匍匐。⾁身在晦暗的林間以最恐怖之⾯貌呈現,無時無刻攻擊著我們腦內對完形(Gestalt)的想像。

當⽣命位在過飽和的臨界之閾,所謂進化與退化、完滿與殘缺已成為無向量的強度展演,在此必須軋斷肢體來跳舞、以消亡進⾏⽣成。因為身體最為積極⾃主的狀態,即在於它
潰不成形之際。最為⾼張的⽣命衝動並非綿延盎然的滋長,⽽是⽣成的屢次潰散與中⽌。在何曉玫的舞作中,我們不可能期待出現⼀具完美的身體,因為對她來說,那些不堪、殘酷的運動⽅能體現身體的「最⾼級形式」。最終,舞蹈的終⽌也必須成為舞蹈不可或缺的⼀部分,舞者命定地再次倒下,如屍體般被堆放於角落,成為使那⽚巨⼤的虛擬植被得以循環繁⽣的養料。

《極相林》無疑代表⼀處多維、異質之時空。我們似乎被何曉玫置放在⼀座不斷顛倒旋轉的沙漏最窄⼩的縫隙間,看著事物既邁往毀滅又向朝著始源回返。無論⽂明之前或末⽇之後,冗長綿延的時距已被植入舞蹈每⼀運動內部。舞蹈的⼀切如同僅發⽣於某次潮汐落差之間,⽣命似乎僅是種純粹的偶然。